是么?
韩亭看听着,却少了以前那种火一般的热情,仿佛张至穹所点评的画与他无甚关联。
张至穹并未意识到这一点,欣赏品评画儿是他的一种爱好,不能说是懂画,但他是十分喜欢的,不论说得对与错是否偏激,他总想把自己的看法想法和自己对某一幅画的理解讲出来……
其实,我是昨天下午在大街上的书报亭里买到《黄河》的,一晚上看了你的《笔墨生涯》,洋洋五六万字,你实际写出现实生活中文人的无奈,写出他们的命运,揭示了他们在经济大潮之下的裂变,人生走向以及对艺术的殉道式的追求,还有其他什么?我也说不上来,反正很感人的,特别是在挣钱和纯艺术夹缝中的尴尬,道出了内心的矛盾和灵魂深处的东西,我看了,感触很深,也想了许多……
韩亭君说着若有所思的样子,他的表情与往日不大相同张至穹听罢,自然喜上心头。平时,韩亭君对文学作品是很挑剔的,即使是社会上承认的好作品,他也要从鸡蛋里挑出一些骨头来。而《笔墨生涯》能让他如此肯定甚至有了赞誉的成分,张至穹自然有些欣喜。
亭君,今天你不要走了,我还有一瓶放了四五年的老白汾,我请客,为咱俩作品的同一期刊出!咱俩有一段时间没坐下好好拉呱啦——张至穹说罢打开冰箱,里面正好有昨天买来的二斤豆腐一斤熟牛肉,还有一包早已买下的花生米儿。菜,就现成了。
老白汾很浓烈,两人三杯过后,脸色就发红了。
至穹,说心里话,对你潜心文学的这股精神,我从心里佩服,一个三十多岁的人,能先不成小家,随后必成大家的,现在,你在全省的文学界,起码是一个能划上数的青年作家了,达到你这一步,也确实不容易呢……韩亭君抖动着一脸黑绒绒的胡子,把嘴巴也弄得啪一啪——地响。亭君十几年前毕业于某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,毕业后分配到地区画院工作,可谓专业对口,是名副其实的专业人员了。美术界的事情张至穹不太懂,只听韩亭君常常说美术园地太少,作品很难发表,不像文学界,有那么多的文学刊物,在美术界要成名,十分困难。
亭君,你手头有那么多画,一方面不停地给各有关杂志上寄,另一方面么,一年半载的,准备一个相当规模的个人画展,四处筹措筹措,叫上有关人士捧捧场我看会一炮打响的……张至穹怂恿他。
唉,谈何容易,办画展耗费人力物力,费了许多心血,还不—定有个好结果,靠当下我个人力童,就根本办不起画展,原因是在美术界没有什么影响,无名小卒一个,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办起画展,又有多少人去看呢。怎么说呢,这和你们文学界出小说集是一个道理,自己集资出书吧,没这个力景,出版社又不肯给每个作家出集的……
韩亭君的话深深说到张至穹的心里,他发表有一百五六十万字的文学作品了,到目下还没有哪一家出版社会出他的〉小说集子的,出钱买书号自己印刷自己推销,他根本没这个力量,想一想,美术界比文学界就艰难了……
韩亭君猛地喝了两杯酒,深深地看了张至穹一眼,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,说:至穹,这两幅作品可能是我以后几年内最后发表的作品了,我可能不会再作画啦,真的……
韩亭君有些悲哀地埋下头。他的一头长发有些零散地耷拉在脑袋四周,使人看不淸他此刻的表情。
什么?你说什么?
张至穹大惊。他以为韩亭君在说醉话。
韩亭君却突然扬起了头,眼光坚定地说:是的,我以后可能不会再作画了,起码一个阶段不会,说好听一点,等我赚足一定数目的钱,还可能重新拿起画笔,这毕竟是遥远的事情,眼下,我不得不赚一笔钱了,真的,至穹,这还需你来帮忙呢……
韩亭君的妻子在一家小厂上班,近一二年小厂发不了工资,又有两个孩子都上学,一家四口人就全仗了他一人的工资,远在农村的老父老母还得他照顾,时不时得寄些钱回去,这使得亭君子愈加窘迫起来。他要赚钱,张至穹自然能理解,人,首先得生活呀,不像他张至穹单身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饥。
原来,地区画院西侧的院墙拆掉全盖成出租性质的一长排平房,地理位置紧靠一条大街,经商做生意有得天独厚的条件,这一排平房的出租,对外自然也对内,对内,每月房租要相对便宜一点。韩亭君思考再三还是申请租下两间。
这是督促我赚钱的一个好机会,我现在是被逼下海,从下月开始,不管有无干的房租是每月四百元整,你说,我不豁出去干一番成吗?
韩亭君的眼睛已被老白汾烧红了,黑绒绒的胡渣的脸上忽闪着两只血红的眼窝,他此刻真像一只饥饿的黑豹。
说不出是悲悯还是反感,反正十分复杂的情绪笼罩着张至穹。
又一位盟友跌落下海了。
他在心里苦苦唤了一声,沉沉地闭上了眼睛。